练建安小小说《破铜锣》首发于《长城》杂志2013年第5期(总第222期)
初五日上午,晴,我去桃地作客。
桃地在当风岭以北,重冈复岭,出产一种山桃,个小,皮薄,鲜甜。此时的桃地,已是桃花满山。摩托车沿山路上下盘旋,很快就到了桃地围屋。
围屋,又叫围龙屋,是南方客家人群族聚居的地方。桃地围屋,住了桃地李姓的几百号人。我要找的,是老同学李文才。文才早等在门口了。门口墙角坐着一位孤零零的耄耋老人,他的打扮有点奇特,穿灰色长袍,双手还捂着火笼。他正眯着眼睛晒太阳。文才说:“三伯公,好回去吃饭了。”老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,就不说话了,哈喇子流在长袍上。
聊了大半个下午,文才和我一起回县城,出门,那位老人还是坐在原地,看到我们,嘟囔了一句什么话。文才笑着说:“三伯公,吃饭了吗?”老人不理睬他,又眯上了眼睛。
我载着文才回县城,途中,我们在一处山顶凉亭歇息、抽烟。文才说,我那三伯公嘟囔的话,说来好笑,反反复复只有三个字。那三个字?破-铜-锣,或者,扶-铜-锣。
破铜锣好理解,扶铜锣呢?费解吧?铜锣倒了,要扶起来吗?要说清破铜锣或者扶铜锣,得要先说说松口。松口是汀江韩江流域的一个大镇,船舶云集,赣南闽西粤东北大宗山货、潮汕大宗海货在这里“过驳”。汀江韩江是同一条江,是上游下游的不同称呼。松口是广东梅州的一个镇,牛得很呢,有“松口不认州”的说法。松口出过翰林公,出过大将军,出过好些个“赛百万”,传说,南明的王子就曾流落到那里隐居。
60多年前,民国时期,我的三伯公太,也就是我那三伯公的老爹。为了方便叙述,我们叫李老头吧。在松口卖铜锣,住在一个小旅馆。您写小说的,叫悦来客栈吧。这一天,晚,下雨了,春雨潇潇啊,天冷,李老头喝了几壶客家米酒回来,把铜锣担子放好,睡了。第二天是个墟天,李老头起了个大早。他发现他的铜锣担子上压着一个狮头,就把狮头放在地上,匆匆忙忙挑起铜锣担子走了。
这下可惹上大麻烦了。这狮头,是打狮班的“圣物”。昨晚,一群走江湖的打狮班随后住了进来,顺手把狮头压在铜锣担子上了,你现在把人家的“圣物”搞在地上,这不是侮辱了人家的“圣物”吗?这不是瞧不起人吗?
狮班班主,是一个络腮胡子,壮年,好似黑铁塔。头一日上午在码头表演,借口说场地不够宽敞,三脚扫开了三个几百斤重的大石墩。码头上的雇请人力费了好大工夫才挪回原处。这下,黑铁塔叫来店主,问是谁干的?店主不敢隐瞒,告诉他同住的是卖铜锣的老李头。
三伯公太,就是刚才说的老李头,正敲着铜锣沿街叫卖,猛然,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肩,老李头一转身就化开了。嘿,还是会家子哪,同行啊同行!失敬啊失敬!来人正是黑铁塔。这老黑就说了,把我的狮头弄在地下,本来叫你搞个猪头祭一下就算了,今个看来,你是有意瞧不起人了。没说的,决生死,米冈就很宽敞,日子时辰你定!说完,黑铁塔不容老李头辩解,扬长而去。
老李头一下子呆了。老李头走南闯北,社会经验还是很丰富的,他知道大事不好,就立马找组织来了。当时在松口的民间组织叫汀州会馆。会董听完,也很紧张,会馆刚好有了空房,就先安排老李头安顿好,叠脚来到悦来客栈,找黑铁塔求情。说了一大堆好话,赔钱,不行;祭拜狮头,不行;请酒席赔礼,还是不行。
回到汀州会馆,会董说,我说老李师傅呐,晚上您就溜了吧。老李头说,溜了,不就连累您了,我老了,无所谓了。这黑炭团不是太欺负人了嘛。给我七日好了,我叫我儿子来。
我们老李家,世代耕读练武,南少林的。南拳中,“洪刘蔡李莫”五大家,这个李,就是指我们李家拳。您知道,李家拳,又有叫“李家教”的。都成“教”了,功夫能稀松吗?老李头的儿子就是小李了,就是您今天看到的我那三伯公。您别看他流哈喇子的那样子,当年,他风光啊,听老辈子说,是我们武北六十四乡的头名教打师傅。这么跟您说吧,汀江码头,一般人扛二包盐,他呐,一次要扛五六包。
小李接到口信,第三天就赶到了松口镇汀州会馆。老李头关起门,指着条凳上的一堆“包纸”说,试试看。“包纸”,汀州名产土纸,坚厚非常,也就是过去的包装纸吧,以42张为一“刀”。“刀”是计量单位,意思是说,用刀切割齐整。小李提刀,凝神静气,大吼,猛力劈砍,刀入包纸四“刀”。老李头摇摇头,接过砍刀,挥刀斫杀,刀入包纸五“刀”。力道远胜儿子了。老李头擦了一把汗,说,儿啊,要决生死了,怎么还和刘五妹黏黏糊糊呢?小李一下子脸红到了脖颈。那刘五妹啊,就是我后来的三伯婆了,您还别笑,三个儿子,都在大城市当房地产老板,您要在福州买房,我说一声,给您打个折。
第七天,是个墟天。松口是个什么地方啊,松口不认州呐,热闹。中午,黑铁塔一行、老李头一行一起来到了米冈。他们进场的时候,有人看到他们相互间还笑了笑,打了招呼。
米冈果然是个好地方,远处,群山逶迤,韩江缓缓流淌。米冈,是群山怀抱间的宽阔土冈。正午的阳光,晒得人暖洋洋的。早听说有教打师傅在这里决生死了,赴墟的人陆陆续续赶到了,里外三层,人头攒动。
双方中人宣读生死文书后,便是一声锣响。黑铁塔和徒弟,各执耙头长枪;老李头和小李父子,各执木棍钩刀,一对一,两两相持。他们出手都很谨慎,兵刃间或碰击一下,又各自跳开。就这样进进退退,对峙了将近一个时辰。场中的双方累得连汗水也不敢擦,只是呼呼喘着粗气。场外的一些看客就有些不耐烦了,连声叫着,耙头上啊,钩刀上啊,长枪上啊,木棍上啊,中看不中用哪,做把戏啊,耍花招啊,怕死鬼哪!打啊,打啊!
太阳偏西了,日光斜射过来,向西逆光的老李头好像有些越来越不适应了,时间长了,岁月不绕人吧。那时,老李头手脚颤抖了,突然一个趔趄,往地上扑去。黑铁塔举耙迅猛前驱,说时迟,那时快,老李头一个“鹞子翻身”,举棍往黑铁塔腹下奋力一挑,黑铁塔腾飞空中丈把高,叫了一声,坠地气绝。
这一声叫,就是破-铜-锣。有人说,黑铁塔在七天的等待中,慢慢后悔了,持强凌弱非武者所为;进场后,迟迟不进攻,一心指望双方中人叫停;当他看到老李头载到时,没有使出“铁牛耕地”一招,而是举耙向前,出自本能,想扶老李头一把,就此结束决斗,因此,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――“扶-铜-锣”。
是“破铜锣”还是“扶铜锣”呢?小李一直迷惑不解。小李在漫长的岁月中,成了三伯公,到了他的耄耋之年,他就常常坐在围龙屋的大门边,念念有词,今天是“破铜锣”,明天又成了“扶铜锣”了。
在当地客家话中,“扶”和“破”差不多是同音字。
说完故事,文才问,您说呢?我把烟头踩灭,说,回城吧。
车行山路。夕阳映照的山冈上,有一树一树的桃花开放,山风吹过,又有一树一树的桃花飘落。不远处,汀江泛着迷离的波光。我想,这条大江,还隐藏着多少传奇故事呢?
原载《长城》2013年第5期(总第222期)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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