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凤栖楼》首发于《福建文学》1999年第6期

1999年6月 暂无评论
1999年6月:

练建安小小说《凤栖楼》首发于《福建文学》1999年第6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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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这日黄昏,阿财从古镇兴隆当铺回家,走过翠柳古桥,往西一拐,即走上了石砌路。石砌路伸向三铺半外的山脚,山脚下则是一个叫松山下的村落。

  民国二十三年秋天的斜阳懒洋洋地照在阿财的身上。秋风起,河岸芦花飞落,层层山间梯田翻涌着阵阵稻浪,南岭山顶有苍鹰盘旋,禾雀子鼓噪归巢。这年头,地处闽粤赣三省要冲的古镇,常成为百十股土匪贼盗的袭击目标,零星枪战,无日无之。阿财一路走来,未遇上一个行人。此时,他看到了松山下那平静而舒展的袅袅炊烟。

  推开家门,媳妇正抱着一大把柴草走进厨房,阿母却在庭院内赶鸡子入笼。阿财捏了一把媳妇,媳妇忙把他的手扯开,朝庭院张望了一下,飞红了脸。

  阿母在庭院外说:“阿财,文凤伯搭话,喊你食夜。”

  阿财应了一声。

  文凤伯是阿财的亲大伯,是松山下陈家庄惟一的晚清秀才。有道是读书落魄算命医药,文凤伯却有一手看风水行地理的绝活,名动诸边,闲时云游四方踏遍青山,居家则以种花植树吟诗作对自娱。

  阿财穿好中山装,别上一支自来水笔,出得家门,天色已晚了。

  转入后山,走了一程,爬上九九八十一级石阶,便来到了凤栖楼土堡。

  古镇一带,鸡鸣三省七县,地势险要,十万大山,兵戈四起,故民风粗犷,一俟秋谷登场,木材下山,即家家户户购置枪弹,积蓄渐丰,便构建土楼,邻里互为犄角,守望相助。民谚云:“出门不带刀,不如家中坐”。又云:“大围楼,大土堡,土匪来,拔根毛。”

  土堡门前,有位粗汉兀自坐在石阶上吸烟。此人叫蛮古雕,系粤东人氏,前年偷牛事发,送官途中,逢到贵人,文凤以三百袁大头救出。蛮古雕长跪不起,铁定心肠,跟了文凤。

  蛮古雕见阿财来了,说声凤伯等你呐。

  阿财喊声伯,便来到了土堡厅堂,但见香桌两边太师椅上,端坐着凤伯和一位瘦子。

  这位瘦子模样很是斯文,金丝银镜配怀表,灰布长衫,一尘不染,一只戴白手套的手优雅地捏着火纸,轻轻一吹,火纸吹出火,咕嘟咕嘟地吸起了烟。

  阿财一惊,此公大有来头,莫不是威震八方的兰亭先生?兰亭先生亦是晚清秀才,为凤伯同窗,琴棋书画,十分了得,比凤伯尤有过之。辛亥那年,闻风而动,率家乡八百子弟,走州过府,饱掠一番后,散尽部众,解甲归田,隐居梁野山下,而号令一出,闽粤赣周边三省七县百十股杆子,莫不惟马首是瞻。传闻历任县长,下车伊始,即备厚礼往山中问计,名曰访贤。又传闻此公一年四季,均穿皮鞋洋袜戴白手套着灰布长衫架金丝银镜挂瑞士怀表,人称此为大先生派头。

  文凤伯说:“侄哥,这是兰亭先生。”

  阿财叫声先生,上前斟茶。兰亭先生抽完烟,长舒一口气,笑眯眯地打量了阿财一番,说:“闲时读什么书啊?”

  阿财说:“三国。”

  兰亭一笑:“真三国假西游风(封)无影水无踪呢,还看什么哎?”

  阿财说:“唐诗。”

  兰亭又笑:“晤,好啊,熟读唐诗三百首,不会做诗也会吟。会打枪么?”

  阿财说:“凤伯不让打。”

  兰亭说:“好,兵者,不祥之器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,读书好。”

  说话间,八仙桌上已佳肴飘香。兰亭、文凤伯谦让一番后,分宾主坐定。君子之交,绿茶代酒。阿财作陪,照顾茶水。

  席间,谈笑风生,兰亭又问了些诸子百家楚辞汉赋一类的话,阿财应对自如,兰亭频频点头,说孺子可教也。阿财一时得意,便伸出筷子挟了兰亭面前的鸡肉,文凤用筷子猛敲阿财,骂声不懂规矩。兰亭呵呵大笑,便挟起鸡腿往阿财碗中去。文凤见状,又挟回去,说莫惯坏小辈。双方一来一往,如此再三,末了,鸡腿还是放在了兰亭的碗中。

  吃罢饭,再上茶,桃溪茶换成梁野山极品云雾茶。兰亭初闻茶香,连声称妙。两同窗谈兴甚浓,说些文坛掌故奇闻轶事,很是风雅。兰亭突然问何处为佳?文凤说龙行千里到此回头云卷云舒南山朝斗。兰亭想了一会,说声高明,便告辞了。文凤送出了老远。

  送客返回,文凤便拿出两颗乌黑药丸,叫阿财尽快吞服,又将剩物连同碗筷茶器烟筒等一同倾入箩筐,叫阿财搭手抬往后山埋了。

  回土堡路上,文凤问:“侄哥,知不知为何以茶代酒?”

  阿财说:“君子之交淡如水。”

  文凤问:“为何筷子打你?”

  阿财说:“小侄挟过河了。”

  文凤问:“为何吃药丸?”

  阿财说:“补药么?”

  文凤又问:“人家为何这等装束?”

  阿财说:“大先生派头。”

  文凤再问:“埋东西又为何?”

  阿财说:“伯看不顺眼。”

  文凤说:“唉,别人不知,我何尝不知?多年不来,何必再来!”

  阿财吓了一跳:“伯,你说什么?”

  文凤说:“无事,夜深了,侄媳等你呢。”

  阿财想起了媳妇飞红的脸,心中一动,就说伯我回去了。

  文凤一笑,说:“伯今夜吃多了,明日的饭也不想吃了。”

  阿财一听,欲言又止,便沿台阶走到山脚,回头看见凤伯仍静静地提着穿箩筐,在石阶上、凉风中,在溶溶月色下。

  松山下村犬吠此伏彼起,房前屋后,秋虫唧唧,远山隐约,涧溪有声。

  半夜,阿财正和媳妇细声说话,突然从山背土堡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炸响。媳妇说谁家妹子嫁人了,阿财静听,不吭一声。媳妇又说谁家后生娶婆娘了,阿财却失声痛哭:“凤伯啊!”

  阿财与众亲房叔伯操家伙火速冲入凤栖楼土堡。匪贼远飏,凤伯全家遭难,独不见蛮古雕。

  众人破口大骂偷牛贼狼心狗肺恩将仇恨,将举族追杀,决不宽恕。阿财却返回家中,将所有的书籍烧了,片纸不存。

  三个月后的一天,有人发现了蛮古雕、兰亭先生及其两个神枪马弁铜铁疤头横卧南山朝斗,兰亭先生常年不离手的一双白手套却抓在蛮古雕手中。人们发现,兰亭先生双肩和心窝各中一弹,尚有鲜血流出,手掌溃烂红肿,五指齐平。

 

原载《福建文学》1999年第6期

入选《福建文艺创作60年选·短篇小说》

 参考阅读:
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
 

 (作者授权发布)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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