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稻穗》首发于《长城》杂志2013年第5期(总第222期)
黄昏,稻穗在旧屋角的地垄里泼菜。菜是雪里蕻,雪里蕻浑身碧青,当地客家话就叫青菜。稻穗把一瓢水泼出去,成扇面平铺开去,在夕阳的斜照下,很好看。
我写下上述的文字,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。不过,我关心的是稻穗的命运。您知道,在我们枫岭寨老辈人的传说中,稻穗是我们枫岭寨数一数二的好姑娘,是“头碗菜”。
“头碗菜”十九岁那年,一顶花轿吹吹打打地把她接到汀江对岸的石寨村,嫁给了石生妹。
石生妹是位粗壮的小伙子。客家人为后辈男婴取名,习惯借用女性符号,如“观音妹”、“太阳妹”、“松树妹”、“石桥妹”等等。前些年,我们到粤东九屋岽的亲戚家做客。开席,大家都说饭菜味道“真真吊神”。亲戚说,厨官师傅叫三妹子,喊出来时,却是一个彪悍的络腮胡子。
稻穗嫁给石生妹,是双方父亲在粤东三河坝走江湖时定下的,古称“指腹为婚”。稻穗姓林。老林和老石二十年前在异地他乡有何江湖故事,是另一则传奇。
稻穗嫁了过去,发现石家已经破落了,石生妹和瞎眼老母相依为命。三朝转门后,稻穗就脱下大红衣裳,挑起畚箕锄头下地去了。梓嫂叔姆就说了,稻穗扎牙扎手哦,石生妹有福气啊。一年后,稻穗生了,是个男丁。祠堂“新丁告”说:“学名发贵,乳名观音妹,请众同呼。”
稻穗泼完一担水,直起身揉揉酸痛的腰眼。她忙了一整天,刚从山里耘“八月粘”回到屋里,又来泼菜了。这时,她看到了她的丈夫石生妹从墙角边溜了过去,一闪而没。
八月秋高气爽,正是闽粤赣客家人以生土建房的好时节。六叔公要建一间边房,就看中了石生妹的一身蛮力,请他当了夯墙师傅。夯墙下架子了吗?他这鬼鬼祟祟的干什么?稻穗满腹疑问。
向婆婆请过安,侍候三岁的观音妹睡了。稻穗吹灯歇息。石生妹一粘席,即鼾声如雷。稻穗思前想后,摇了摇丈夫。鼾声停了,石生妹咂咂嘴,嘟哝道:“干什么呀?”稻穗说:“我问你,断夜边你干什么去了?” 石生妹说:“学功夫!”翻身睡了。稻穗双眼盯着黑漆漆的屋梁,直到鸡啼头遍,老是睡不着。
早听说村尾老八妹家来了位教打师傅,单掌开石,长枪刺喉,利剑砍腹……功夫十分了得。于是,早晚就有许多本村青壮拜师习武。
客家地区崇文尚武,南拳诸流派功夫在此盛行。习武防身,是光明正大的事。稻穗不好说什么不是。习武不是嫖赌逍遥,随他去吧。家里家外,我累些苦些,也就算了。
天刚蒙蒙亮,稻穗就煮好饭菜,给婆婆端上,喂饱观音妹,打好蒲草饭包,就用铁耙挑起一担火土,上山耘田去了。“八月粘”一般是种在深山冷水田里,一年一熟,耘田时顺便施肥。
落日西沉,稻穗挑着一担柴草回家了。放下柴草担,稻穗取下了挂在铁耙木杆上的“头帕”,里头,有一把鲜红的棠棣子。稻穗捧着,转过内门,便听到了婆婆的缀泣声。“婆婆,婆婆!”稻穗快步奔来,她看到了婆婆抱着孙儿痛苦而绝望的样子。观音妹睁开眼睛,吃力地叫了声:“阿妈……”
观音妹额头发烫。稻穗抱着,摸黑啪开了村头“神针伯公”的大门。伯公家正在吃饭,放下碗筷,摸摸观音妹额头说,莫惊,莫惊。几根银针扎下去,退烧了。伯公挥手制止了稻穗的一连串感谢声,说:“两公婆都是糊涂虫,猪头三,大番薯,要不是我在家,要是迟来一时三刻,哼哼,你们要后悔一辈子!”
回到家,稻穗煮了两个荷包蛋面条给观音妹吃了,观音妹很快熟睡了。待婆婆吃过,稻穗在饭桌边就着一碗咸菜吃饭。孤灯如豆,散发着昏黄的光。稻穗吃着吃着,两颗眼泪掉进了饭碗里。
石生妹哼着小调回来了,走廊上传来他懒散的踢踏脚步。看见老婆,满嘴酒气的石生妹来了个“金鸡独立”,再来了个“白鹤晾翅”,哈哈吼吼的,挨近了稻穗。当石生妹趁势打出“黑虎掏心”时,稻穗一扬手,就把他摔在了墙角。石生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定了定神,换了几招攻来,稻穗还是不紧不慢地吃饭,突然起手,把他摔向墙角。摔了几次,石生妹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说:“老婆,你不要逼我出绝招!”稻穗冷笑:“哼,绝招?就你这三脚功夫,给我提鞋都不配!”
客家话说,夫妻无个隔夜仇。又说,床头打架床尾和。第二天,夫妻都出工去了。晚上,石生妹练武回家,格外殷勤,上半夜还破例去村口挑回三满缸水。稻穗明日还要上山耘田,睡了。石生妹上床睡了一会儿,又爬起,打开窗户张望。又和衣躺着,弹起,呆坐床沿,良久,他站立在稻穗的前边,看着妻子熟睡的样子,犹豫着。突然,石生妹并指重重点击在稻穗的双乳之间。此为檀中穴,俗称心窝穴,三十六死穴之一。江湖《子午流注歌诀》言:“子时走在心窝穴,某时须向涌泉求。”稻穗惊起,心口隐隐作疼,望窗外月色,明白这正是午夜子时。稻穗的眼泪流了出来,说:“石生啊,嫁给你以后,我哪里对不住你呢?”石生妹当场就呆了,说:“你是好哺娘,打灯笼难找的好哺娘。”稻穗说:“你为什么下狠手呢?剑指点死穴,你是不让我活啊。”石生妹放声大哭:“我师傅说,点一下,你就听话了啊。”稻穗轻声说:“莫哭,莫哭,莫惊老人细鬼。哎,我可伶的观音妹子哟。”
次日一大早,稻穗做了一大碗蛋花米粥,端给婆婆。婆婆吃着,说:“鸡蛋,葱花,香,香。不过年,不过节,吃吃吃,金山银山都吃光光……”稻穗说:“娘啊,以后想吃,就叫石生做啊。”婆婆怔了一下,摸了摸稻穗,说:“穗穗啊,你要去哪儿呀?”稻穗笑了:“娘,我哪儿都不去。”
稻穗把观音妹抱在坐篮里,开始洗衣服,一边洗,一边和儿子逗笑,或者,望着他发一会儿呆。日头移向中天,农家庭院里,挂满了一竹竿一竹竿滴滴答答的洗晒衣物。
正午时分,稻穗提着木棒出现在村尾老八妹家。教打师傅是一位精壮的粤东拳师,此时正为众徒弟示范“关刀十八斩”。稻穗问:“谁是教打师傅?”拳师说:“我就是,有何贵干?”稻穗说:“你好功夫,还会教徒弟打老婆啊?”拳师立马恼怒了:“废话!看刀!”一刀劈来,稻穗闪开,一棍打在刀背上,反手一弹,正中鼻梁。拳师当即委顿坐在地上,鼻血直流。稻穗说:“你辱没了李家教门风!”说完,头也不回,走了。
粤东拳师立即收拾家伙什,孤零零地回粤东去了。
村里人问“神针伯公”缘由。伯公伸出了三根指头,说,三日,只还有三日,神仙也难救喽。师出同门,何苦呢?何苦啊。
原载《长城》2013年第5期(总第222期)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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