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七妹》首发于《长城》杂志2013年第5期(总第222期)
七妹这个名字,好像有些神秘。这两个字,只要您在唇齿间轻轻吐出,就立即有了青山绿水开阔田野的种种意象和灵气。“七—妹”“七—妹”我叨念着,我总想写出关于七妹的乡间故事。
那时,七妹是我们枫岭寨特别勤快的小姑娘。天刚蒙蒙亮,她就生火做饭了,顺便往村口水井挑水。吃过早饭,她又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了。天黑回家,她还要挑回两大绑柴草。夜晚,七妹还是闲不住,她往往要“炆猪食”。她把白天从溪流边采摘来的野菜剁碎,放在铁锅里“炆”烂,放在水缸里备用。
乡间的日子,虽然清苦了些,却也有一些轻松时刻。秋收过后,稻田浸水,这就是“水浸冬”了。好些空余的稻田,种上了一种叫紫云英的植物,姹紫嫣红。
村里的老人们爱在村头村尾晒太阳。这一天,七妹也空闲了,口袋里装满了炒南瓜子,见老人,叔公叔婆的,叫得很甜,请他们吃零食。他们就笑笑,啃不动喽,牙齿都快掉光了嘛。又有老人说,这个七妹子啊,人靓,会做,懂事,不知哪家后生子有福气哟。七妹羞红了脸,走开,把满袋的炒南瓜子散发给了一群顽童。有些顽童来迟了,就跟在七妹的背后,高声喊道:
七妹子,炒瓜子。
又会做,有懂事。
给你找个后生子。
七妹听到顽童们的阴阳怪调,咯咯直笑,笑弯了腰。
我们应该承认,这群顽童真是天才。历史上很多具有前瞻性预示性的童谣,就是他们随口创作的。说了老半天,我想告诉你们,我就是那群顽童中的一员。按辈分,我应该叫七妹为七姑才对。
七妹在我们的枫岭寨,绝不可能找到爱情的归宿。“同族不婚”是我们中原南迁家族客家人铁的规矩。杉树生是七妹远房族叔,其实也就是比七妹大三、二岁,是一个“扎实扎做”的后生。他和七妹投缘,谈得来。那年发大水,溪流漫过了桥面,七妹舍不得柴草,又不敢过桥。杉树生二话不说,帮她把柴草挑了过去。七妹记在心上,山上采回野果子,总是要为杉树生留上一把。
七妹长大了,如山间翠竹,亭亭玉立,媒人踏破了门,纳采,问名,纳吉,纳征,请期,亲迎,七妹嫁了。出嫁的那天,七妹在好命婆婆的搀扶下,哭哭啼啼,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。她的父母亲,我的族兄族嫂,把一盆清水泼出,猛然关上了家门。
那时,杉树生到深圳打工去了。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。
一年以后,大年初三,七妹回娘家了。“左手一只鸡,右手一只鸭,身上还背着个胖娃娃。”这情景,和歌词上唱的完全一致。后来,七妹就遇上了麻烦,她出事了。
枫岭寨半铺路外,有个大圩场,逢三、七日一圩,四乡八邻人群络绎于途,谓之“赴圩”。七妹路过圩场,立即被一阵时紧时慢的当当锣声粘住了双脚。
福建作家练建安在其于《客家大文化》杂志刊载的《客家武林掌故之牵牛入坛》一文中叙述了当时的情形,兹引述如下:
话说某墟天,一把戏师在福建武平象洞开锣做把戏,高超的功夫引来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观众。把戏师见时机已到,使出绝招压轴,令徒弟牵来大水牛牯一只,声称可以装入场中的小陶坛里。懂行者说这是掩眼法,不懂行的睁亮眼睛,要探个虚实。把戏师施展功夫,果然,把那只活蹦乱跳的大水牛牵入坛中,出出入入,真个是潇洒自如!场中看客眼见为实,齐声喝彩,纷纷扔出铜板。不料,一背负婴孩的客家少妇多嘴多舌,大叫:“是假的!假的!牛从左边去了呢。”把戏师一听,不愠不怒,笑道:“阿妹,你个佃人仔头不见了。”少妇扭头一看,哎呀,真个不见了。少妇大哭。把戏师又道:“阿妹,同你开只玩笑哩,你再瞧瞧。”少妇再看,细人仔睡得正香甜呐,于是破涕为笑。把戏师说:“阿妹啊,把戏是假的,功夫是真的哟。台上一刻钟,台下十年功呢。走江湖混一碗砂子饭吃难呐。大家爱看热闹,做么个(为什么)扫大家兴呢?”
文中“墟天”即“圩天”,在闽粤赣边客家地区通用。“把戏师”即江湖中人,多有真功夫。所谓的“掩眼法”类似于魔术之一种。魔术神奇,前些年,美国魔术大师大卫·科波菲尔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由女神像平空消失了,谜底至今未解。上文中的“少妇”轻而易举地点出了“把戏师”的秘密,人家怎么不恼怒呢?于是,友好地和这位客家少妇开了个玩笑。
列位看官,您一定猜到了,那位客家少妇就是七妹。没错,正是她。或许您又要说了,不是说七妹出事了吗?虚惊一场罢了。笔者要这么给您解释,麻烦就出在后遗症上,心理后遗症。
七妹回娘家,家人见女儿“带子上门”,着实高兴了一阵子,说说笑笑,闹热喜庆。不在话下。深夜,咱族叔家闺房突然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,惊动四邻。七妹发现,她的孩子的小脑袋不见了!可是,围聚过来的亲友就笑了,这孩子不是好好的吗?滴溜溜的双眼还望着母亲笑呢。可是,任凭你怎么劝说,七妹就是疑神疑鬼,担心她的宝贝儿子的脑袋突然就不见了。久而久之,七妹傻了。准确地说,半傻半疯了。她糊涂时就溜出家去,四处游荡,逢人就说:“孩子,孩子的头,不见了,不见了啊!”
一年后的大年初三日,那群把戏班子照例来到了象洞墟场,他们的表演照例很成功,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报酬。天色未晚,他们收拾家伙什,走在转向岩前镇的山路上。行到石卵砦,转弯处奔闯出一条精壮的汉子,手中牛角尖刀直刺前头把戏师的胸口,把戏师长矛反手斜刺,贯穿了汉子腹背。
把戏师说:“我与你……素不相识,往日……无冤,近日……无仇,你……这,这……是干什么?”
精壮汉子盯着把戏师说:“孩子,孩子的头,不见了!”
把戏师长叹一声:“一直……都在啊,你,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不早说。”
原载《长城》2013年第5期(总第222期)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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