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七里滩》首发于《福建文学》2014年第12期
在古汀州客家博物馆的草坪上,我又看到了那只鸭嫲船,在两棵大唐柏树的浓荫之下。
古柏大有来历,清乾隆年间纪晓岚大学士在此夜遇红衣人,冉冉而没,遂写下了“参天黛色常如此,点首朱衣或是君”的楹联。
这鸭嫲船是昔日航行于汀江的主要水上交通工具,类似于浙江绍兴一带的乌篷船。鸭嫲船要大一些,蓬似大箬笠,土灰色,晒干的竹叶经过风吹雨打的颜色。
遥想当年,千里汀江之上,鸭嫲船夹杂于浩浩荡荡的竹木排之间来往穿梭,“上河三千,下河八百。”
我来此地,是打捞我们客家族群那些遥远的记忆。
清光绪三年,八月既望。清晨,霞光初露,一些在汀州古城过夜的船只就陆陆续续解缆起航了。
汀州往潮汕,是顺流,八百里水路,俗称千里汀江或千里韩江,有七十二险滩,以龙滩、漈滩、大沽滩为最。我想,“大沽”或许是“大哭”的转音。我家乡与大沽滩一山之隔,我熟悉那里的客家话。
话说彼时社会动荡,闽粤赣边山高路遥,时有强人啸聚山林,打家劫舍。上下行船只多结伴而行。
这一只鸭嫲船,约莫有八成新,远远地落在了后面。船头船尾,一老一少。老的精干。少的粗壮,却眯着一只眼睛,嘴角歪斜,有些木讷。老者叫他愕牯子。愕牯子即呆子,客家话。他叫老者三伯公。
船上的乘客,是一位堪舆师,俗称地理先生。客家地区盛行风水术。行地理者,多师承赣南三僚村杨公先师,观砂察水,以“形势”论。这些人行走江湖,见识高,人缘广。水路强人,盗亦有道,传言从不抢妇孺及先生。
此地理先生姓李,年逾不惑,三绺长髯飘飘,显见仙风道骨,一把长剑斜背,剑不离身。李先生云,此剑不是非凡剑,乃飞剑,可千里取人首级,杀敌于无形。
昨日,李先生以十两银子高价包船,要求九月初一辰时,准时抵达粤东松口镇。汀州经上杭县城,顺流往峰市、三河坝,转松口镇,时间足足有余。
李先生此时正端坐在船舱内,靠窗,手持一本连城四堡文渊堂版练大侠著《梁野散记》,念念有词。他的心情很好,松口镇的“赛百万”李大先生是他的本家,悬赏千两银子,要踏勘一处好风水。
李先生出道以来,即名动诸边。他的成名之战,却是在梁野山麓的武所古镇。话说彼时,几位大名鼎鼎的同行对一处风水格局争论不休,莫衷一是。李先生飘然来到,手持罗盘转了一圈,断然道:“此乃雄牛牴角形,好斗,妨主家,横蛮不显文星,富贵难求。”众大哗。李先生谈谈道:“若不信,东七步,南九步,西三步,挖地一尺三寸,便知分晓。”主人将信将疑,令人在指定位置下挖,果然挖得一块枕头大小的白石头,还热乎乎的。李先生出剑,剑光一闪。这只雄牛就算是阉了。从此,武所家族和睦相处,文风兴盛,接连中了几个秀才、举人。传说有危姓举人正待上京赶考,志在必得。
李先生的风水故事,三天三夜也说不完。就此打住。
船行汀江,秋水清澈,鸭嫲船顺风顺水、渡险如夷。日落时分,抵达晒禾滩留宿。
日出三竿,李先生睡醒了,踱步船头,拉开架子,舞了一套二仪四象八卦剑法,徐徐收势。此时,他瞧见了愕牯子弯腰弓背站在船尾,手持竹篙,一动也不动。
这呆子要干什么?
这呆子啊,客家人称为愕牯子。传说某年大年初二,随媳妇转娘家。媳妇知他愕,临行前交代说,吃饭挟菜要讲规矩,我会在你的脚上牵一条丝线,我动一下,你就挟一下,切记切记。来到老丈人家,开饭了,愕牯子偶尔动动筷子,规规矩矩。老丈人真高兴啊,都说这女婿是愕牯子,俺瞧着像是个秀才郎嘛。正要夸奖几句,不料,这女婿突然筷子飞舞,尽往菜碗招呼。忙不过来啦,他就端起菜碗倒进自己的饭碗里,弄得饭菜狼籍。原来,饭桌下两只小狗抢食肉骨头,牵乱了丝线。满堂愕然,媳妇欲哭无泪。又传说愕牯子出门,挎了一竹篮煎粄,路见山间水车,发出“吱呀”“吱呀”的响声。愕牯子想,你饿了吧,怎么一直叫唤“俺吃俺吃”呢?遂投入一块煎粄。水车响声依旧。愕牯子投了一块又一块,水车还在叫。愕牯子说,都给你吃好了。连竹篮带煎粄一同扔了进去。水车卡住了,不响了。愕牯子高高兴兴地回家了。
就在昨天租船之后,歇客店的老掌柜有意无意地向李先生说起了那些笑话。李先生一笑了之,没有说什么。
“唰”“唰”“唰”……一连串的闷响,但见愕牯子快速挥动竹篙,点击水面,一堆麦穗鱼就直挺挺地躺在了船板上。
麦穗鱼,又叫罗汉鱼,头尖无须,凶狠好斗,杂食。这个时节,成群的麦穗鱼从潮汕水底上溯千里,游到了这片水域。
愕牯子扔下竹篙,双手掩面,蹲在船板上呜呜大哭。
三伯公跳出船舱,指着愕牯子厉声道:“大清早的,哭什么哭?乌鸦嘴!”
愕牯子吞吞吐吐说:“铁钉公子……跑……跑掉了……一只。”
三伯公嘲笑道:“什么铁钉公子?禾摆子!晓腚毋晓朘。不是看你有几把笨力气,学撑船,垫钱都没人要。”
愕牯子不敢哭了,嗫嚅道:“三伯公,俺要……跟您……学撑船。”
三伯公说:“上午走七里滩,不用力气,你就不要吃早饭了。”
愕牯子说:“不吃,俺不吃。”
说完,三伯公进了船舱。李先生走了过来,掏出一块千层甜糕,递给愕牯子,说,张家老店的,甜哪。
愕牯子一把抓过,三下两下吞入肚,噎得双眼暴突。
船行七里滩,风平浪静。行三里许,就看到岸上有一群客商模样者,夺路狂奔。中有一人,停了停,说,快逃啊,黄拉虎下山啦。
杭武一带客家人叫老虎,通常发音成拉虎。这黄拉虎,是千里汀江之上鹞婆寨的著匪,传说三个月前被陈捕头率百名兵勇一举剿灭。黄拉虎不知所终。怎么又回来了?三伯公犹豫了。李先生笑了:“船家,焉得不知是抢生意的?故弄玄虚?又焉得不知是乡人开玩笑?俺一个杨公弟子,行善积德,黄拉虎何必为难?这样吧,俺加一倍酬金,你尽快行船。”
三伯公吆喝一声,船行甚速。七里滩尽处,夹岸高山,收束江水,形似穿针,人称穿针峡。
转眼就要驶过七里滩了。忽见前头有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竹木挡道,三五只鸭嫲船随意飘荡。三伯公暗暗叫苦。忽闻岸上铜锣鼓点乱敲乱打,噪杂一片。又听啪啪两声暴响,两把铁钩飞落船舷,将鸭嫲船拖到了岸边。
岸上,一个铁塔似的蒙面人立在前头,手中是一把玄铁开山刀。
三伯公趋上前来,说:“俺就是叫铁艄公的,给个面子,这三两银子,留给弟兄们喝口酒。”
蒙面人一刀劈下,三伯公就滚落河边。
李先生踱出船舱,手持书卷,伸了个懒腰,说:“好汉,俺就是个行地理的,俗姓李,道上朋友谬称李半仙的。脚跟上安灶头。交个朋友好吗?”
蒙面人哼哼冷笑。
李先生快速滑步退后,瞬间抽出了宝剑。
李先生舞动宝剑,剑光四射,寒气逼人。蒙面人又是一刀劈下,李先生就栽倒在船头了。
愕牯子拖着竹篙,呜呜哭喊:“你赔俺三伯公,你赔俺李先生。”
蒙面人极不耐烦,不待他在船头站定,猛力挥出了一刀。
愕牯子提起竹篙,碰向开山刀。
竹篙斜断,成尖刺,直插蒙面人前胸,破膛而去。
原载《福建文学》2014年第12期
《小小说选刊》2015年第5期选载
入选石油工业出版社《首届“梁羽生杯”全球华语武侠小小说精选》
参考阅读:
练建安,闽西客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,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,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福建省一级期刊)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,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,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,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(作者授权发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