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武跛子》首发于《短小说》2009年第11期

  壬午年正月，有客从粤东来，此客系大坝子人。所谓大坝子者，广东省梅州市蕉岭县广福镇之俗称也。

  二十年前，闽西岩前及毗邻山丘有“矿子”（锰矿），常有乡民露天自采自卖。其时，笔者在“大江湖”（小地名）读初中，某日逃学到山上，一乡民困倦倚坐矿石堆之侧，笑眯眯地看人。

  此人原系民办教师，后来又当不成了，就来打矿，很会讲古，一讲就是半个多月。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大雅大俗的故事以及山丘上那灿烂的阳光。

  多年之后，他来边界县城做生意，竟然还能找到我。岁月苍桑，然而客人豪放依旧。酒过三巡，他又讲古了，这次却是武林掌故，名曰：武跛子。

  话说某年某月某日，某地某富豪打开大门，见门前卧伏一位衣衫褴褛且颇壮实的矮古，此人饿昏了，富豪一念之仁，救了他。矮古跛了一条腿，自云家乡做了水灾，流落至此。

  富豪收留了他，矮古老老实实，干活肯下苦，常常早出晚归，一人干二人的活，人也和善，低头走路，细声说话，无事之时便缩入长工土屋闭门不出，安安静静。

  富豪自恃救过矮古一命，又见他是外乡客，派活重，粗衣恶食，唤矮古“跛子”，矮古唯唯，并无不悦神态。

  某年某日，矮古上山，砸坏了锄头，富豪大骂，罚了一月工钱。

  某年某日，矮古挑粪下地，断了畚箕脚，当月工钱又没了。

  某年某日，矮古牵牛出门，踩了一垄蕃薯苗，不用说，又挨了一顿骂，这月工钱又拿不到了。

  矮古自认倒霉，唉声叹气，一脸苦相。

  过完元宵，又要作田了，矮古一大早就前去叩见东家，结结巴巴地说，感谢救命之恩，三年了，想回家。

  富豪说，辛苦了辛苦了，应该回去了，明日去管家那里取三年工钱吧，俺替你留着呢。

  矮古感激不尽，热泪盈眶。

  次日，管家领矮古去库房取钱，足数光洋三十块。这晚，矮古在油灯下数了又数，眼泪流了好几回，就把钱袋压在枕头下，吹灯歇息。

  半夜，忽听外头人声喧闹，大喊捉贼，折腾一阵后，便有一群壮丁持火把破门而入，搜去钱袋，把他揪出晒谷坪。

  晒谷坪火把明亮，看热闹的乡邻围了里外三层。

  富豪平日好舞枪弄棒，是当地出了名的拳师，尤精谭腿，传言可一脚踢断入地三尺木柱。富豪揪过矮古，一脚踢翻。

  “各位乡邻看清了，这只跛子恩将仇报吃里扒外，偷了光洋。”

  矮古倒在地上，扭曲拘偻，痛楚万状。

  富豪将钱袋里光洋取出，摔在矮古脸上，摔一块骂一句。

  矮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 富豪摔完光洋，还不解气，跨步上前，连连猛踢，又重重一脚，踩在他的后背上。

  “东家，俺么（没有）偷啊……”

  “你还想跑？”

  “东……家。”

  “贼跛子！”

  “东家……俺……”

  “贼跛子！”

  “东家，俺晤系贼。”

  “呸！贼跛子，贼跛子，贼跛子！”

  “呀——嗬！”忽听一声大吼，矮古一个鹞子翻身，右手抱腿，左手两指夹块光洋，亮光一闪，富豪右颈鲜血喷射，仰面倒地。

  笔者饮尽一杯酒，问，后来呢？客人笑道，还问脉个（什么）后来呀，矮古才是真正的高手啊！大智若愚，大勇若怯，一坪人竟断手断脚，没有留住他。

原载《短小说》2009年第11期

  入选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《值得小学生珍藏的100篇小小说》

参考阅读：

练建安，闽西客家人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，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，《台港文学选刊》（福建省一级期刊）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，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，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，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
 （作者授权发布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