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建安小小说《积善楼》首发于《百花园》2019年第12期
枫岭寨经七里滩，过黄泥冈，一铺半路，就到了老墟场。
老墟场位于杭武交界处，千里汀江中游。墟场按八卦方位设计，店铺白墙黑瓦，参差错落。古诗说：“八千人家河两岸，繁华兴盛冠三边。”三边者，闽粤赣边。繁华之冠，就有点夸张了。
镇文化站的邱老说，那年头，过往客商多，每日要杀猪百只，外地人开的婊子馆，就有六七十家。红灯笼一闪一闪的，从山脚挂到了河边。嘿，嘿嘿。
冬日上午，阳光懒散。我和邱老、文清走在老墟场冰凉、光滑、残破的麻石板上。两边骑楼，泥灰多有剥落，露出青砖。木雕门窗，间或残缺不全。北风起，啪啦啦响。
若干土杂店、风味小吃店、草鞋木屐竹编店、剃头店还开张着。寻常日子，有一些游客来访，稀稀落落的。闲散的店主们好像若无其事，却在不经意间投来一瞥，迅速判断有无生意可做。
我们走过街旁的诸葛武侯小庙，忽听喇叭高亢，弦乐之声大作，颇热闹。邱老说，十番哦，进去看看？我摇头。于是，我们走开了。数十步后，十番不响了，喇叭拖了个长音，也消停了。
我们来到汀江边。
江水清澈、平静，倒影青山。阳光下，游鱼历历可数，悠忽往来。江湾，有一条采沙船，马达声时隐时现。
樯帆如林的景象，已成往昔。
对岸，竹林掩映，有座大围屋。屋顶上，大盘篮纵横排列，晒满鲜红的柿子。
大门楹联，远看不清。门楣，可见隶书“积善楼”。
过河看看，可以吗？
有眼光啊，哈。这个积善楼，有故事。
哪一座楼没有故事呢？
这个故事非同一般。
邱老说，三百多年前，具体哪一年，记不清了。这积善楼原来是一座小茅屋，开山种柿子树的人搬走后，来了一对潮州夫妻，女的叫阿秀，养鸡鸭；男的叫阿发，卖麦芽糖。日子过得清寒。除夕夜，对岸老墟场酒肉飘香，爆竹连天响，这对夫妻却思忖着溜到山上躲债。忽听拍门声。惊恐开门，暗夜里，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魁梧汉子，也不说话，一挥手，十几个人挑来沉甸甸的箩担，放下就走，把茅草屋都差不多堆满了。夫妇俩好像在做梦，醒来，赶出去，那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。回头拔亮油灯，哎呀，俺的亲娘也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噢。夫妇俩是实诚人，等了三年，没人来，就跌茭，问这些银子可以不可以用。连跌三次茭，都如愿。他们起大围屋置地做生意，成了远近有名的“百万公”。那么，这个故事呢，民间有说道，叫做“鬼子担银”。
邱老，你相信吗？
邱老说，噢，忘了说，那家姓东，东方的东。传说，祖上是在广东潮州做大官的。一天，行船来到梅州三河坝。渔民捕获了一条八尺长的红鲤鱼，要杀，红鲤鱼见到大官就流眼泪。大官买下了，放生。好人有好报嘛。
“噗嗤。”文清忍不住笑了。
咋？你不相信？
邱老，你是民俗专家，我们怎么能不相信你呢？“鬼子担银”的故事很精彩，民间传说也有几百年了吧。不过，文清这个书呆子，研究方志谱牒还是很用功的，你们不也是经常切磋吗？或许，他又找到了什么宝贝资料呢。听听也好。
文清说的故事，见诸《东氏族谱》。
说是清康熙年间，东氏福昌公任潮州知府，清正廉明，遭政敌陷害，满门抄斩。此前，福昌公催促长子阿发看望野山窝的老丈人去了。阿发闻讯，就和妻子逃往老墟场，养鸡鸭卖麦芽糖为生。
仲夏夜，月色皎洁。夫妇俩在庭院内喝茶聊天，幼子阿东翻出小布袋来玩，里头滚出一颗乌木珠子，附纸条，是福昌公手迹，写道：“小隐勤耕读，急难见杨公。”
杨公，梅州三河坝巨富，乡团魁首，沿汀江韩江山匪水寇被他次第肃清，“以霹雳手段，显菩萨心肠。”
阿发夫妇跋山涉水，走了三日，来到了三河坝，拜谒杨公。杨府门丁训斥他们，说杨公谁想见就见得着的吗？阿发靠近，将两块铜元滑入门丁的口袋里，亮光一闪，门丁感到了口袋的重量，他知道这只不过是铜的，这乡巴佬总算懂事，绷紧的脸随即松弛了些。阿发呈上乌木珠子，说是杨公旧物。门丁半信半疑，入内呈报。片刻，杨公召见，赐坐，看茶，和颜悦色，问有何难处，尽管说来。阿发嗫嚅，额上冒冷汗，答不上话来。阿秀说，杨公大人，俺们要一百两银子还债，债主逼的。杨公问，咋回事嘛？阿发说，前年粮荒，借了十两籴谷，驴打滚，早晓得，饿死也不要。杨公大笑，嘱咐管家盛情款待，就转入里屋，不再露面了。餐毕，阿发夫妻辞归，管家给了一个包裹，说，区区薄礼，敬请笑纳。
三日后夜半，夫妇俩摸黑回到家外，星光下，朦胧见门口站立魁梧黑影，吓得赶紧想逃走。黑影扬手，树上宿鸟就栽落在他们脚下，兀自挣扎。黑影问，来人可是福昌公嫡子？阿发说是。黑影问，德昌公贵姓？阿发说小姓东。黑影问，你是何人？阿发说，贱名文发。黑影走开，片刻就有十几个大汉挑箩担入屋，堆满了草堂。
这些人是谁呀？
还有谁？杨公的人。
那么，杨公为何要报恩？
他就是那条八尺长的鲤鱼。
鲤鱼精？
他其实是被三河坝巡检司捕获的山匪。
山匪？
你可以说是绿林好汉，也可以说是义军将领。
福昌公为何要救他？
杨公是读书人，临刑前吟诵了一阙词，壮怀激烈。
什么词？
岳武穆的《满江红》。
《满江红》？
谱牒的记载是：“公壮而奇之，亲释其缚，嘱其见贤思齐为国栋梁，赠以银。”
原载《百花园》2019年第12期
参考阅读：
练建安，闽西客家人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，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，《台港文学选刊》（福建省一级期刊）主编。出版有《八闽开国将军》《千里汀江》《鸿雁客栈》等作品集，多篇小小说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31个省区市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，曾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、中国人口文化奖、华东地区优秀期刊编辑奖、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、福建省图书奖、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。2024年3月，获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。
（作者授权发布）
